浙西的嚴州山裏四散裏(下徐、西塢、莊頭、姜山四個小山村的總稱)把大嗓門叫“破天雷” ,地處嚴婺古道上的四散裏下徐村的朱鳳仂如果說壹張嘴三裏路外能聽見有些誇張,但起碼全村人能聽見,不然外號這麽會叫“破天雷”。
“破天雷”姓朱,是蘭溪朱家人,老公名叫雷大清。大清是地地道道的貧下中農,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原本住在四散裏西塢的石舉坦山上的茅棚裏,50年土地改革分到了我太公(開明地主)家的壹間屋,從此脫貧下山定居。原想幸福生活由此開端,沒想到老婆的肚子實在不爭氣,壹年二年沒動靜,三年四年後,大清終於等不及了,抱養了西塢範姓人家的兒子為繼子。
58年大躍進開始了,沐浴著陽光雨露的雷大清心想,終於有了為國家報恩的機會了,家裏的廢銅爛鐵上交了不算,還把燒飯的鐵鍋也起了。老婆說他兩句,頂嘴說“家裏的鍋臺不是有兩只鍋嗎,少了壹只就會吃生米?”不會生育的“破天雷”碰到蠻不講理的老公自然氣短。大清心想:任何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出人頭地呢?想來想去想到了壹個絕好的地方,千年古寺—白巖寺的鐘樓有壹口上千斤的大銅鐘。
這鐘能賣嗎?畢竟是千年古代的東西,大清再橫也不免心裏直打鼓。不弄又咋能出風頭,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雷大清的思想在激烈的鬥爭。最後狂熱戰勝了理智,扛著壹柄八磅大鐵錘直奔白巖寺。可憐鳴鐘聞十裏的千年古物在雷大清無知的大錘下壽終正寢。
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砸鐘不到壹星期,村裏做戲,雷大清上臺嬉玩壹跤跌下臺來當即渾身不能動彈,四腳四手擡回家中連夜背上生了壹個大癰,痛徹心扉,哭天喊地淒慘不堪。非但如此,只要壹合眼就見牛頭馬面的厲鬼來抓他,嚇的他每每大聲嘶叫:“別抓我!別抓我!”這種痛不欲生的日子過了壹個來月,終於嗚呼哀哉解脫了。
大清扔了孤兒寡母走了,那年月是餓死人的歲月,親戚朋友避都來不及,又有誰會收留她們呢?可日子還得過呀!好歹“破天雷”是個勤快的人 ,聲音雷般大,手腳比風快。誰家需要就幫誰家,換來少量能吃的東西不至小孩餓得嗷嗷叫。人家不需要幫忙的時候也硬插壹手,弄得人家怪難為情的,不送點東西不好意思,送了自己家裏尚吃不飽。
“破天雷”也是要臉皮的人,不可能靠死乞白賴養活家庭。她有壹門好手藝,也不知是從哪裏學的。她做的餛飩皮薄的能照見人,鮮豬肉剁得肉泥稠稠的,下餛飩用的油很講究,用豬板油在鐵鍋中慢火熬,弄得滿村都是油香味,小孩子不懂事大聲囔囔要吃餛飩,氣的婦女們破口大罵:“這個沒好事的‘破天雷’,小孩的魂都讓她的餛飩勾去了。”
“破天雷”的家雖然不大,但她手腳勤快,收拾的井井有條,壹塵不染。
“破天雷”的餛飩壹角錢壹碗,像池塘裏的遊魚似的大白碗裏漂浮著十支餛飩,上面撒了點小蔥愈發的清香撲鼻誘人。像這樣的奢侈品壹般的人是消費不起的,壹個正勞力累死累活幹壹天,年成不好的話收入還趕不上“破天雷”的壹碗餛飩錢,誰家會舍的花這錢。雖然山裏人窮消受不起,但“破天雷”的餛飩從不缺客戶。脫產不用幹活的大隊幹部,半脫產的生產隊經濟保管員、糧食保管員,有時還有小隊長會計什麽的都是“破天雷”的長顧客。光這些人當然不行,四散裏地處嚴婺古道,壹年到頭來來往往的人不少,古道上沒有飯店,這壹路沒有親朋好友的話只有自帶幹糧,苞蘿粿、小麥粿硬邦邦的難以下咽,他們都來“破天雷”家討口茶喝,“破天雷”照例熱情接待。有些經常來往四散裏的人每每在她家喝茶歇息會有些不好意思,有時自然會破費大方地吃上壹碗餛飩,這時“破天雷”的臉就像壹朵盛開的山花。
四散裏最不缺的就是樹木,像松木、杉木都是造房子必須的木料,蘭溪的黃點、甘溪、女埠壹帶的人經常三五成群的來山裏采購。冬天喝碗餛飩暖暖身子,夏天在“破天雷”的家歇歇腳,順便吃點自帶的幹糧,當然少不了美味的餛飩。“破天雷”賺錢最多的時候是村裏演戲,她是村裏唯壹的餛飩攤,壹嶺之隔的蘭溪朱家壹帶人會來的很多,哪怕家裏最窮,出門也不能丟了面子,不為肚子饑飽吃碗餛飩裝裝臉面。
我小時候比起其他同齡人也許有口福壹點,外婆是四散裏的接生員,雖沒有工資也沒有工分入賬,但有利是錢紅包收入,壹年總有幾次帶我去“破天雷”家吃餛飩,那是我除了過年外最為開心的事。外婆邁著小腳搖晃著身子攙著我,“破天雷”靈貓似的算準我們要來,早已滿臉笑容的站在門口用改不掉的蘭溪腔打雷似的招呼:“生明娘,儂善暖個諧咯(妳這麽難得來),快點嗦(坐)快點嗦(坐),哎呦!外甥都嘎哚了(這麽大了)”。外婆受了怕天雷的感染,也大聲應和:“拉裏娘,儂生意好佛(不好)?”“謝生明娘,妳多來幾回我生意就更好了。”破天雷壹面聊天壹邊和面粉,面粉在水和破天雷大聲講話噴出的唾沫的拌和下充分的糅合,壹團面在 “破天雷”的長搟杖的推壓下變成了臉盆大,重復對折幾次推壓下,面團變成了面紙,最後切成6公分見方。破天雷手腳麻利左手揭起壹張餛飩皮,右手用1公分寬8公分長包餛飩的木片在剁好的肉茸中就著碗邊壹擦接著往左手的餛飩皮中間壹抹,然後左手五個指頭哆來咪發唆的靈活壹伸縮,壹個餛飩就包好了,壹碗半餛飩包的時間不到壹分鐘。餛飩包好了,鍋裏的水也正好開了,餛飩下鍋,破天雷拿出了兩個碗兩個小瓢羹,碗中倒上壹點醬油,用瓢羹從大碗中舀出些許壓碎了的油渣,充上開水,用笊籬撈上餛飩時不忘數了數倒入碗中,小蔥壹撒,誘人的餛飩香頓時彌漫了整個的房子。“生明娘,儂來阿頂掛意了(妳來我格外照顧),儂個餛飩裏阿多加了兩只餵!”“破天雷”怕人家聽不到似的大聲嚷嚷。外婆回答:“這怎麽好意思,要不我等會多給妳兩分錢。”“破天雷”連忙搖著雙手說:“這動不得,動不得,我是給妳外甥小鬼了吃的,像他家吃口重不跟妳外婆出來到哪去吃餛飩奧。”這是實話實說,我很珍惜這樣的機會,也很享受這難得的機會,輕輕的從碗裏撈起壹個呡入口中久久不忍下咽。
我那時候還小聽大人們說“破天雷”的生意好好想還有其他的原因,“破天雷”在四散裏雖算不上美人,但她有壹身雪白細膩的皮膚,還有壹雙大男人都喜歡的大奶子,還有更令男人喜歡的那種大大咧咧的野騷勁,更令騷男人沖動的是破天雷那口無遮攔的葷段子。尤其是夏天,破天雷衣服穿得單薄,加上低垂的大領口,四散裏的女人不帶罩,壹對大奶從領口往裏看壹覽無余。特別顯眼的兩點似乎要脫衣而出,穿著個短褲兩條雪白耀眼的大腿暴露無遺,破天雷像四散裏其他女人壹樣穿的是便褲,就是那種特大的褲筒,特大的腰圍左右壹折塞進棉制的褲帶。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山裏人窮,窮了光棍自然多,“破天雷”家因為做生意,老光棍們有意無意有事沒事的都願往“破天雷”家跑。與其說是為了吃餛飩倒不如是為了看“破天雷”的白大腿,運氣好的話“破天雷”把腳擱在凳子上時還能從短褲的褲筒裏望見大腿根部的神秘三角地帶,當然還有那雙大奶子。男人女人互相講著騷話,男人也有熬不住沖動的時候,這個摸壹下奶,那個捏壹把大腿,“破天雷”雖聲音像個女漢子,但面對壹幫騷男人卻像壹只溫順的綿羊。“破天雷”沒讀過書不懂得大道理,可能她覺得養活兒子比什麽都重要。“誰不想找個好男人嫁了,可又有誰要呢?也許這就是命呀!”這是“破天雷”經常說的壹句話。
“破天雷”的直白和過於熱心有時也會讓人尷尬 ,爺爺與我們家分家,與奶奶性格不合分開做飯,“破天雷”每到中秋端午不請自來都會來幫我爺爺包粽子,清明打粿,臘月做豆腐,惹得奶奶氣急上火,拿起壹把掃帚趕雞鴨,“哪來的騷扁毛,還不給我滾出去。”“破天雷”這時倒成了“悶天雷”,不聲不響幹著活。爺爺看不過去,“人家好心來幫我,妳不給我做也就罷了妳還有理了不成!”接著是壹頓大吵。破天雷做好了事臨走喊道:“法法爺,我走了,有事需要幫忙說壹聲。”
“破天雷”的古道熱腸是四散裏出名的,在來往於古道的過路客中記憶深刻。嚴婺古道上沒有客棧,來往的生意人在外討生活的人難免有錯過露宿的時候,或華燈初上時或夜半三更天,熟悉的都會來敲“破天雷”家的門,不熟悉的敲了其他人家的門也會帶到“破天雷”家來。夏天還好說,隨便找個地方咪壹晚就過去了。冬天呢?尤其是哪狂風呼嘯的冬季。山裏人有床棉絮就不錯了,哪有多余的棉被閑著。來壹個二個,把兒子吵醒睡在壹起;人來多了,這時好客的“破天雷”大大咧咧地說:“上我的床吧!”陌生的男人會大大的吃驚,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壹個老娘們都不怕,妳還怕啥?妳們不要想歪了,妳們不上床睡還怕凍不死妳!”客人沒有更好的選擇,只好不自在的醜怩上床。這樣的經歷如果妳是過路客妳在這壹生能忘記嗎?
這樣的熱情好客也有讓“破天雷”傷心的時候,“破天雷”家住人是不收錢的,蘭溪的老戴經常往來嚴婺古道,兩人太熟悉不過了簡直可以兄妹相稱,壹個夏天的晚上,“破天雷”大大咧咧地說:“家裏就這床蔑席,涼快。在壹起躺著算了。”孤男寡女在壹床也難為了老戴,整晚輾轉反側睡不著,碰吧,兄妹情深不好意思;不碰吧,正常男人的欲火難忍,最後各睡壹頭的老戴把腳趾有意無意伸到破天雷的下身私處。本來這種事做了就做了,沒想到第二天,缺德的老戴把這種事說給了下徐的老爺們聽。生產隊本來閑得無聊,這種黃段子讓幹活的人享受了好多天。害的“破天雷”直搖頭,“虧我還好心好意待他。”
由於當娘的能幹,做兒子的日子自然過的舒心,雖然沒有父親但吃的用的都比人家的好,毛線衣在當時也算是稀罕物,帶拉鏈的衣服小孩子裏面也只有“破天雷”的兒子穿得起。拉鏈四散裏叫“拉裏”,因此,兒子雷金良的大名也沒人叫了,大家幹脆叫他“拉裏”,還編起了順口溜:“拉拉裏,毛線衣;穿皮鞋,帶手表。”
四散裏條件算好的人家,兒媳婦自然不用愁,兒子“拉裏”二十歲就娶了老婆,生了壹雙兒女。“拉裏”小時候比別人家的孩子多讀了幾年書,生產隊的會計理所當然由他來當。他比別人更早的穿上了皮鞋帶上了手表。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兒子十歲時在大隊的茶廠玩,回家說頭暈,然後就莫名其妙的突然死了。父母傷心,“破天雷”更難過,累死累活壹輩子不就是為了給雷家續個後啊!這後都沒了,怎麽對得起死去的丈夫大清呀!“破天雷”哭得死去活來,村裏人好長壹段時間沒有看見“破天雷”做餛飩生意了。村裏沒有了“破天雷”的大聲囔囔聲清靜了許多,但大家反而有些不太習慣了。
“破天雷”仿佛壹夜間老了,頭發白了許多,那種天生的無憂無慮的天塌下來都不怕的神情在她的臉上已蕩然無存。逢人便說:“我這輩子到底做了什麽孽呀!難道死鬼丈夫做的孽還要連累到孫子頭上?”大家除了陪眼淚外還能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呢?!
村裏沒有了飄香的餛飩,“拉裏”娘改做省力氣的瓜子生意,聰明的她把散裝的熟瓜子用舊報紙分裝,壹包還是餛飩價壹角錢。村裏有電視的人家不多,大家擠在壹起看,“破天雷”這時拎著個小畚箕去推銷效果很好,還是那樣的大嗓門:“來來來,瓜子便宜咯,壹角壹包,想要的快來買嘮。”於是妳壹包他壹包壹會功夫畚箕裏空空如也。
“破天雷”晚年和兒子壹家分開吃,搬到家對面新造的壹間原準備養豬的泥墻屋,“破天雷”大度沒有怨言。人老了走不動了,兒子媳婦也能很好照顧她的日常生活,這壹點在條件不好的四散裏已經很不容易了。“破天雷”是帶著遺憾走的,白頭人送黑發人。自己不會生育,年輕守寡,辛辛苦苦把抱養的兒子拉扯大原想給短命的冤家留點香火,孫子的夭折把“破天雷”唯壹的希望之火澆滅了,人壹旦沒有精神支柱壹下就垮了。
破天雷走了,原本人頭不多的四散裏就顯得更冷清了。大家說:“要是‘破天雷’多活幾年村裏也熱鬧壹點。
人死不能復生。別了,古道上還能讓人有些念想的破天雷;別了,那曾經多麽誘人的濃香餛飩 !